龚厚钦

　　自从1988年参加工作以来，龚厚钦的职场道路分为两段：之前的13年，他是一个破案无数、光环四射的警察；之后的10年，他是一个事必躬亲、时常“放炮”的城管局副局长。从警队到机关，环境有别，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个性却一直没有变化。

　　记者◎魏一平  

　　实名举报

　　今年4月28日15点，龚厚钦在自己的博客上写下《通天行动今天开始！》的文章。内容只有一句话：“今天正式决定实名举报大贪官——赵××。”这一天，他开始着手组织举报材料，3天后，两份各6页的举报材料分别寄给了中纪委和湖南省相关领导。举报的对象就是张家界市现任市长赵小明，主要反映其在市政工程招投标方面存在干预的问题。

　　龚厚钦告诉本刊记者，这是他深思熟虑好多天后才做出的决定，但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，即便是最亲近的妻子。结果，几天后，妻子陈丽(化名)在帮他整理衣服的时候，发现了那两张快递单。“我当时就意识到，他认准的事情，不可能回头了。”陈丽告诉本刊记者，她并没有多说什么，因为知道劝说不起任何作用。从后来举报过程的演变看，龚厚钦的举动果然应验。

　　在龚厚钦实名举报的问题工程里，“四路工程”是重中之重。“四路”，即永定大道、崇文路、迎宾路和子午路。翻开张家界的地图就会发现，这4条全长11.2公里的路，基本构成了这个小山城的轮廓，每一条都是城市主干道。2007年初，赵小明从湖南省政府副秘书长调任张家界市长，由于此前担任长沙市副市长期间一直分管城建，“四路工程”也就成为他来张家界后“烧”的第一把火。

　　不愿透露姓名的城建官员告诉本刊记者，张家界是个年轻的旅游城市，1988年才建市，此前的市政建设一直徘徊不前，每逢上级领导下来视察，经常感慨“城市面貌与美丽的景区很不相称”。城建出身的赵小明到任后，首先提出狠抓道路建设，为此，还专门制定了《张家界市“三年有改观五年大变样”建设纲要》。在这份纲要里，规划实施的城市道路改造、连通及扩展工程，总投资额达21亿元，占到整个城市投资的近80%。

　　轰轰烈烈的“四路工程”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展开的。从设计规划、融资到工程招标，用了不足3个月的时间就完成，当年8月份开工，年底就竣工，工期只有4个月，这期间还包括完成700多户拆迁工作。工程造价共6亿元，其中拆迁费用2.2亿元，建设费用3.8亿元。在上述城建官员看来，借助“四路工程”，“赵小明让当地干部开了眼界，原来城市建设可以搞这么大！”据知情人士透露，最早提交给市政府的“四路改造工程”，规划项目总投资不足5000万元，仍是在原路的基础上修修补补，被赵小明以档次太低为由当即否决。后来的规划，永定大道拓宽为80米，其他3条路拓宽至50米，都是双向六车道。“以前的绿化带都是在两边，现在放到了中间，整个城市的档次确实有了提升，赵小明敢想敢做的魄力给了大家第一印象。”上述城建官员说。

　　其实，如果不是工作变动，龚厚钦也会像普通市民一样，在评价这几年城市面貌的改变时竖起大拇指。今年3月26日，担任城管局副局长的龚厚钦，分管领域从公交客运调整到了市政维护。他接管后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巡路，把发现的问题一一记下来。井盖更换、路面开裂、人行道损坏、管线开挖……一长串问题摆在他面前。“原来需要解决的市政维护工作量这么大，可市里又拿不出钱去做。”龚厚钦告诉本刊记者，就从这时起，他开始关注当年让大家引以为傲的这个“四路工程”。

　　工程造价成为让龚厚钦困惑的首要问题。“前段时间刚刚查处的防洪堤工程窝案，护栏的造价是1900元/米，已经是虚报了3倍多，可我得知，观音桥的栏杆虽然质量只是比防洪堤高出一点点，造价却高达3900元/米。还有，‘四路’沿线绿化带，周边省市的造价每平方米不足150元，我们却高达390元。”龚厚钦列举出一长串疑点，最后都指向一个方向，那就是湖南顺天建设集团公司。公开资料显示，该公司成立于2000年，为湖南省施工总承包企业20强，累计完成建筑工程500多项，总产值超80亿元，具备市政建设一级资质。在“四路改造工程”中，顺天公司一家独揽了除永定大道之外的3条。“顺天公司就是在赵小明担任长沙市副市长期间迅速崛起的。”零零散散汇聚来的信息，让龚厚钦坚定了举报的信心。终于，今年4月26日，他从网上看到一则新闻，说杭州一段长1.2公里的路造价1600万元，对比之下，“四路”的平均造价竟然是杭州的两倍多。导火索被点燃，龚厚钦由此走上了实名举报的路。

　　其实，如果单纯是向上级部门反映问题，龚厚钦的举报也不至于造成这么大的影响。今年6月底，湖南省纪委的人还真找到了龚厚钦，一起去四条路沿线做了考察，态度和蔼，答应回去继续调查。7月19日，省纪委和审计厅又来了4个人。“不过，这次他们的态度就变了，把我叫到他们房间，让我坐在墙角的小椅子上，反复问各种消息的来源。”有10年侦查经验的龚厚钦意识到，“通过这条线看来是查不下去了，更何况，赵小明的哥哥还在省纪委担任领导职务”。第二天，龚厚钦又向省领导寄出一封举报信，没有回音。8月8日，他在张家界公众论坛上发帖，《步入地雷阵，无惧无悔》，实名举报一事迅速引起轩然大波。

　　英雄光环

　　龚厚钦1.8米多的个子，穿身运动装，背一个写着“为人民服务”的单肩帆布包，他说那是他5年前从地摊上买的，只花了20元。现在，这里面放着他的各式举报材料，还有一大本剪报册和一沓个人照片。剪报册里都是当年各个媒体对他的报道，照片则有两种，一张是获得省劳模时的西装照，另一张是穿警服的正面照，相同的是，胸前都挂了十几枚闪闪发亮的奖章。在快递举报材料的时候，他会随信寄上两张照片，“为了引起领导注意”。

　　在张家界，龚厚钦算是个名人。不仅因为他早在2008年就在当地论坛上实名注册发帖，也不仅因为他经常参加当地的爱心慈善活动，更主要的是，他当年的警察生涯，甚至获得了“龚大侠”的民间称号。

　　龚厚钦1968年出生在张家界市桑植县陈家河镇半溪村，家中兄妹6人，他排行老三。高考报志愿的时候，他本来可以上大学，却只报了湖南警察学校这个中专。毕业后，他回到老家派出所工作，第二年被调到偏远的利福塔乡派出所。当时，这个处于三县交界的乡镇治安混乱，派出所一共4个人，除去正副所长和教导员，就龚厚钦一个民警。他用了3个月时间，破获了沉积的14个案子，抓了21个人而成名。当时的张家界市公安局局长下乡视察，便点名把他调到了市公安局。刚刚组建的市局一共只有25个编制，龚厚钦是唯一一个从乡镇派出所上调的民警。

　　龚厚钦找到了自己大展手脚的舞台。妻子陈丽冥思苦想了半天，告诉本刊记者，似乎龚厚钦唯一的爱好就是锻炼身体，他至今仍保持着每天早晨6点起床跑步5公里的习惯。后来，市公安局成立特警队，龚厚钦被任命为副队长。1993年，已经小有名气的龚厚钦收获了警察的最高荣誉：在去广东出差的长途车上，他勇斗3个持刀抢劫犯，手指被割伤，还夺下了对方手里的一把电极枪。在当年举办的第一届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评选中，成为张家界市唯一获得者。第二年，他又凭借着连破两起大案，蝉联这一称号。1995年，龚厚钦索性直接去印了一盒名片，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、电话和BP机号，背面印上“有困难，请找我”，分发给路人。这要比公安部在全国推行漳州“110”提出来的“有困难找警察”的口号还早了一年。每天十几个电话打到家里，他就骑着老婆单位刚发的木兰摩托，风风火火地去“出手相助”。当年，他第三次蝉联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称号。

　　警队的同事告诉我们，那时的龚厚钦，是整个湖南省公安系统的一面旗帜，也是市领导眼里的大红人，市委书记下乡视察，总爱点名带上他。“骄傲，喜欢追求荣誉，爱表现，心直口快，甚至有些偏执。”这也是当年的警队同事对龚厚钦的评价。“不给领导面子，公事公办，六亲不认。”龚厚钦也这么评价自己。就连妻子陈丽也承认，当初虽然获得了一连串荣誉，但在警队家属院里，大家都对他们有些疏远。后来，因为一个打架的案子，肇事者是当时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的好朋友，龚厚钦不顾劝说，坚持拘留了对方，与领导的梁子从此结下。

　　在警队的最后几年，龚厚钦已经开始遭遇诸多不顺。1997年，他写信向省公安厅反映自己的遭遇，省厅很快派人下来检查，第二年，就解散了市公安局领导班子，党组成员除一人留守外，其他人或者免职或者调走。龚厚钦在当地官场中的“刺头”名声也开始流传开来。

　　2000年，市政法系统公开选拔副处级干部，入围5人中，最年轻的龚厚钦最终落选。第二年年初，市里组建城管局，市领导点名让龚厚钦去做了副局长，分管城管执法。从警队到机关单位，龚厚钦自己的评价是：“环境大变，以前相对简单，破案靠结果说话，但机关里复杂，干的再多，人际关系处理不好，领导也不会喜欢。”还是那句话，性格决定命运，步入官场的龚厚钦，逐渐成为挑战传统规则的异类人物。

　　官场异类

　　执法工作对龚厚钦来说不陌生，只不过是执法对象变了，以前做警察时面对犯罪分子，现在做城管队长，面对的是占道经营的小商小贩。与龚厚钦共事过的执法队员都对他的工作方式印象深刻，因为当年做警察时经常在街上抓小偷，小贩们早就对他很熟悉，大家看到龚厚钦带队过来，反而会客气地配合离开。龚厚钦是个热心人，碰到家境困难的小贩，还会想办法帮忙找些出路。一来二去，他的执法工作干得倒也顺利。

　　2007年，城管系统改革，执法权限和力量都下放到区县一级，龚厚钦分管的工作变成了公交客运。当时的张家界，公交改革推行了很多年，全市10条线路一共141辆公交车，已经全部承包给了私人，有的一辆车归几个老板共有，管理混乱，恶性竞争，加之多年的政府补贴迟迟不到位，司机动不动就罢运上访。这一年下半年，热火朝天的“四路工程”成为全市工作的重心，一切工作都要“保四路”，公交车加不到油，差点又要上访，最后是龚厚钦苦口婆心地安抚大家，并带领司机们连夜去加油。很快，龚厚钦向市政府提交了一份公交调研报告，还以个人名义给赵小明写了一封信。说起来，这或许是赵小明调任市长后，龚厚钦与他的第一次交集。

　　作为分管副局长，龚厚钦上面还有局长，局长上面还有分管副市长，即便在工作上，能单独接触市长的机会也极少。赵小明在龚厚钦的报告上批示拟专题研究，此后又做了几次同样的批示，可是，直到2010年7月，龚厚钦也没有等到公交专题研究会议。

　　针对现在的实名举报，当地官场普遍流传着两种猜测，一种是龚厚钦受了其他领导的指示，另一种则是他为了报复市长的一次公开批评。说起这些，龚厚钦就会提高嗓门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受人指使，他特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公开了一个有关市委书记的段子。他曾收到朋友转发过来的一条短信，发件人是某副局长，收件人本来是市委书记，只是由于这位朋友的电话号码与书记只差一位才阴差阳错收到，大意是希望在换届的时候提拔一下。结果，龚厚钦就把这条短信发到了网上，引起哗然。“就是想告诉大家，我不跟任何人拉帮结派，不站队。”龚厚钦坦言自己在官场上基本没有真正的朋友。

　　说起那次批评，很多当地政府人士都还有印象。2010年7月，在一次创建平安满意张家界讲评会上，市长提出游客对出租和公交行业意见很大，点明让龚厚钦做汇报。由于当时市里已经下文，明确公交客运工作马上移交给交通局，没想到，龚厚钦讲了一堆问题，最后坦言自己管不好。市长窝火，让城管局长亲自管，局长应承下来，“一定管得好”。市长敲着桌子说“请管不好的同志打辞职报告”，说第二遍的时候，龚厚钦就愤然起身离场了。

　　现在回忆起这个场景，龚厚钦仍然认为自己的做法没有不妥。“答应下来的事一定要做得到，管不好就是管不好，我不能忍受自己说谎。”他并不认同官场上的“面子”问题，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，他说，“很多当官的只是前期喊口号，却少有人追究后期的结果和责任，我做不到。”在当地的网络论坛上，甚至很多人把他评价为“毛泽东时代的人”。

　　不管从哪个角度看，龚厚钦都算得上当地官场的异数。他是张家界唯一一个在论坛上公布自己名字和手机号的处级干部，不管是出租司机还是外地旅客，甚至还有半夜喝醉了酒打不到车回家的人，都会打他电话求助。节假日，他带上评先进得的奖金去参加爱心团体的慈善活动，可是，看到家境困难的人，又顾不上团队制定的救助标准，早早就分了个精光。他在博客上公开批评政府管理的种种问题，即便是在网上给领导拜年，也是以反映问题的“炮轰”形式。这么多年来市政道路修好后都是顺利验收，皆大欢喜，可到了他这里，却第一次卡了壳，今年5月一条3公里的路刚刚修完，他就来回走了几遍寻找到18个问题，给验收组泼下一盆冷水……

　　客观讲，现在龚厚钦举报市长的问题，大多还停留在比较表面的造价偏高、质量不足上，他只能寄希望于上级有关部门真正查下来。正如当地一家城建工程公司领导所言，当初“四路工程”招标时，张家界本地尚没有具备一级施工资质的企业，连招标代理公司都是从长沙引入的，“虽然业内心知肚明，即便参加竞标也不是‘顺天’的对手，可程序上并不会犯低级错误啊”。即便是公认的造价偏高，也总能找到一大堆理由，诸如城市管线老旧、山地地质恶劣等等，要做猫腻，还得同时打通业主、施工方、监理方和审计部门四级单位，形成密不透风的利益共同体才行。

　　眼下看，龚厚钦似乎没了退路。他换了新手机号，发给本刊记者的时候特意注明是“反腐专号”。陆续有不知名的网友打他电话前来报料，却没有一个人公开站出来，当地政府人员也是小心翼翼，有些人私下表达对他的佩服，却在公开场合悄悄躲开他。截至发稿为止，仍然没有上级部门对此事明确表态，市长的工作照旧，龚厚钦如常上班。微妙的较量只在暗中进行，比如说，当地论坛禁止了他公开发言的权利，市里也招呼当地企业老板开了会，让他们做好维稳工作，不要私自接受媒体采访。

　　当年，在电影院长大的陈丽，就是看龚厚钦像极了电影里的英雄才对他产生了好感，不顾家人反对偷偷领了结婚证。到现在，龚厚钦坦言，自己仍然深受英雄光环的影响，骨子里还是那副“该出手时就出手”的侠气。他像爱惜羽毛一样呵护着那些荣誉，所得的奖杯和奖状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，过年拍全家福时，还会从小箱子里拿出那14枚奖章全部别在胸前。公开实名举报的第二天早晨，正在外面跑步的龚厚钦收到妻子发来的短信“我支持你”，忍不住又泪流满面了。“他还有些孩子气，受点什么触动，就爱流眼泪，太单纯了。”妻子陈丽向本刊记者笑言。■